2022年平安夜得到张厚粲先生去世的消息，心情非常悲痛。我是张老师最早的博士生之一，又在她的身边工作了四十年，与她在一起朝夕相处的往事涌上心头，久久难以平静。张老师影响了我的学术道路，影响了我的人生。

1982年上大学四年级时，我们北师大心理系79级与78级同学一起幸运地聆听了张老师首次在国内开设的“认知心理学”课，国际认知心理学的新思想、新方法、新进展使我们这些年轻学子兴奋不已，我对认知心理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1983年我有幸成为张老师的硕士研究生，张老师引导我进入了汉字认知和阅读加工研究领域。为了全心全意投入研究，我放弃了留校的机会。四十年前，国际上研究者对汉语是如何加工、如何学习的认识几乎是空白。汉语研究又不能够照搬拼音文字的研究结果，必须要走自己的路。张老师说，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研究。

（在张老师家中，向张老师请教）

张老师在培养学生上因人施教、呕心沥血。1989年作为联合培养博士生，张先生送我赴美国伊利诺大学阅读研究中心学习，美方导师Anderson教授曾是美国阅读协会主席，对国际阅读发展研究做过非常重要的贡献。在两位导师的精心指导下，我完成了中美儿童阅读学习比较研究的博士论文。博士论文的第一稿交给张老师后，张老师没有马上给我提具体意见，而是仔细选择了几篇她认为非常好的论文给我参考。张老师的指导促使我深入思考，找到论文的差距和修改的方向。后来张老师又鼓励我完成了博士论文的英文版，并且亲自一字一句为我修改论文，可以说论文的完成浸透着张老师的心血。我的博士论文获得1992-1993年度国际阅读学会杰出博士论文奖，该奖项在全世界范围内每年颁奖10人，这是中国博士生第一次获奖。从此后张老师鼓励我更集中精力做儿童阅读发展方面的研究。

（1991年，我作为张老师和安德森教授联合培养博士生在北京师范大学完成论文答辩，左一安德森的太太Mason教授、左二安德森教授、右一张厚粲教授）

张老师在科研方向上有着敏锐的目光。张老师曾经多次跟我们讲到她的一次经历，80年代张老师在美国德克萨斯大学访问做讲座时，一位听众提问：汉语是否有阅读障碍？张老师回答说，我们还没有进行系统研究，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这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张老师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一定要用科学的研究回答这个问题。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科学家对汉语阅读障碍还一无所知，曾一度认为汉语没有阅读障碍，他们把英语阅读障碍儿童称为“Chinese”。1997年，我们开始了汉语发展性阅读障碍的研究，并一直延续至今。今天，大量的基础研究已经初步揭示了汉语阅读障碍的认知和神经机制，我们正在继续完成张老师的殷切期望，进一步做好促进阅读障碍的社会普及、诊断与干预的工作，使我国千千万万阅读障碍儿童与家庭受益。

张老师的聪明才智、人格魅力，也吸引了许多外国友人，我有幸参加了张老师与多位国外合作者的研究，并延续了他们多年的友谊。张老师与米勒教授的合作始于1984年，我刚上研究生不久，就参与了张老师与米勒教授的合作研究。从中美儿童数学学习和语言符号的关系研究，到后来的中美读者阅读中的眼动加工研究等，他们的合作持续了几十年。米勒几乎每年都来北京，带来了大量国际的新信息、新技术、新仪器，并与张老师共同培养了若干名博士生。2010年米勒教授与我共同发起了密西根大学心理系与北师大心理系本科生“心理学研究方法课”的交流项目，从2010年到2019年，米勒每年带领一个密西根本科生团队来北京，与北师大心理学本科生共同上“心理学研究方法课”，并共同进行一些跨文化、跨语言合作项目。项目一直持续到2019年。

（2019年密西根大学“心理学研究方法课”团队与北师大交流，左三密西根大学Kovelman教授、右三米勒教授、右五Cortina教授）

张老师与安德森教授的友谊也始于1984年。那一年，安德森作为美国教育代表团团长首次访问中国。他曾经说，那时在他接触的众多的中国老先生中，张老师思维敏捷、观点新颖，英语流畅，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临走时曾经跟张老师说，如果你有优秀的学生，可以送到我这里来学习，张老师也记住了安德森的这个承诺。我做了张老师的博士生后，张老师给安德森教授写信推荐我赴美国伊利诺大学阅读研究中心学习。1996年，安德森与张老师开始合作汉语儿童阅读研究，从1996年至2004年，共三次获得Spenser基金会的资助。那时，在伊利诺大学掀起一个小小的汉语阅读研究高潮，心理学系McConkie教授、Miller教授、东亚语系Packard教授、阅读研究中心Nagy和Gaffney教授都成为汉语研究的热心成员。

（左一台湾科学院院士曾志朗教授、左三张厚粲教授、左四Nagy教授、左五McConkie教授、右一安德森教授、右二米勒教授）

（左一安德森教授、左二Packard教授、左四Gaffney教授、左五张厚粲教授）

2003年安德森教授和张老师在国内共同开展了学前儿童分享阅读项目，谢小庆帮助启动了这个项目，李文玲和我都参与其中。从2003年至2020年，全国有超过3000所幼儿园、800万学前儿童受益。2017年，这个项目推广到农村贫困地区儿童，在贵州织金、河北大名、涿鹿、云南陆良、弥渡等国家级贫困县大约有两万多名农村儿童受益。2019年10月，张老师不顾92岁高龄，与85岁高龄的安德森教授夫妇共同访问了贵州织金县，亲自考察了山村儿童的早期阅读课堂。

（2019年考察贵州织金县山村幼儿园，左二安德森教授、左三Mason教授、右二张厚粲教授）

张先生与加拿大艾伯塔大学达斯教授也是多年的老朋友，达斯教授是PASS智力理论的提出者，也是艾伯塔大学“发展性障碍研究中心”主任。张老师领导学生徐建平和我的学生孟祥芝翻译出版了达斯教授的《阅读障碍与阅读困难》一书。2012年，我访问艾伯塔大学时，达斯教授请我们吃饭，叙述了他与张老师的合作与情谊，并介绍我与他的助手、学生Georgiou教授见面。我与Georgiou教授关于儿童阅读发展及家庭环境影响的跨文化研究合作延续至今。

张老师热爱生活，也影响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经常说，我烹饪、缝纫、女工等样样精通，小时候都有家庭教师给上过课呢。我曾经多次与张老师一起出国、开会。记得有一次出国，我带了许多小礼品，但走前没有来得及包装。张老师说，这有什么难的，我都能做。看着张老师包装的一个个精致的小礼品，真是不由得不佩服。在伊利诺大学访问期间，我们经常去张老师那里“蹭饭”，张老师的厨艺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能做的只是洗菜、刷碗等打下手的工作。2005年一起去庐山开会，有人建议去爬山走走，我们劝张老师不要去了，张老师说我比你们还走得快呢。那次我和她住一个房间，我想她一定很累了，晚上回来后，看到她很快入睡，听到她均匀的呼吸，我放心了，也由衷地为她的健康而高兴。张老师出门经常随身带一个小小的药包，里面有速效救心丸、西洋参、巧克力等，她说这些在特殊情况都是可以救急的。2019年与张老师一起去贵州时，张老师还给我了她带的西洋参片，并嘱咐我含服。

（1998年与张老师在新泽西海边）

敬爱的张老师，您安息吧，我们会把您开创的事业继承下去，发扬光大。

学生舒华2022年12月31日于北京